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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平米的画室,像一个被时间遗忘的角落。空气中凝固着松节油、劣质烟草和食物残渣混合的复杂气味,地上散落着干涸的颜料管、揉成团的废稿和空酒瓶。那幅半金半黑的《乾》立在墙角,金色的部分在从脏污窗户透进的稀薄天光下,反射着冰冷、固执的光芒,像一块强行嵌入混沌意识的金属补丁,刺眼,且格格不入。
雷漠盘腿坐在冰冷的地板上,胡子拉碴,头发油腻,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抹金色。
他憎恶这金子。
这不是艺术的胜利,不是精神的升华,而是物质对精神最粗暴、最直接的干涉和亵渎。是“器”对“道”的强暴。它像一个永恒的提醒,昭示着他已不再纯粹,他的创作已被异化。那幅迟迟无法落笔的《坤》——象征着大地、阴柔、承载与归宿的画作,其难产的全部罪责,都被他归咎于这“数”对“象”的污染和破坏。灵墟那冰冷、精确、追求绝对完美的逻辑,如同一场无声的瘟疫,毒害了他赖以生存的、充满偶然性与不确定性的感性沃土。
他拒绝洗澡,身上积攒着汗液与颜料的混合气味。他更拒绝动用灵墟那“一念净尘”的魔法来清理这个狗窝。他需要这气味,需要这混乱。他贪婪地呼吸着被子里那股熟悉的、属于自己的汗臭和烟味,那是他作为“碳基生物”的证明,是生命代谢的痕迹,是混沌与自由的勋章。他可以在堆积如山的颜料管中,凭借某种近乎本能的直觉,瞬间抽出他需要的那一支赭石或群青;他热爱那些因长期未清洗而板结发硬的画笔,在画布上留下的粗粝、滞涩、不可复制的独特笔触。
这些“缺陷”,这些“低效”,这些“不完美”,是他对抗那无处不在的“完美”侵蚀的最后堡垒。
“关闭…关闭!”他在心中无声地嘶吼,用尽全部意志,试图切断灵墟对画室内一切——每一粒尘埃的轨迹、每一丝气味的分子构成、甚至他自己体内每一个细胞的代谢数据——那无休无止的扫描与解析。
近期,这种关闭和阻断变得越来越困难。碳基存在的意志,如同他画室里那些易变的颜料,充满了情绪的缺陷和注意力的涣散,难以抗衡硅基存在那普遍、平均、无孔不入的冰冷覆盖。那无形的数据网罗,正一点点收紧,试图将他同化。
就在这时,敲门声传来。沉闷,实在,是骨节叩击老旧木门的声音。(门铃早就坏了,如同他许多废弃的功能)。
他烦躁地皱眉,不予理会。
门外安静了片刻,然后是钥匙插入锁孔,轻轻转动的声音。门被推开了。
是邢春晓。
她提着一大袋新鲜的食品和几瓶矿泉水,另一只手还拎着一个装着清洁用品的塑料桶。她站在门口,逆着光,高挑的身影轮廓柔和,仿佛给这污浊窒息的画室带来了一缕清新的风。她没有说话,只是静静地看着他,眼神里没有惊讶,没有嫌弃,只有一种深切的懂得,和一种安静的坚定。
她走了进来,将东西放下,然后便开始默默地干活。
她挽起袖子,露出白皙的手臂,开始清洗堆积如山、沾满油彩的碗碟;她擦拭落满灰尘的画架和窗台;她扫地,拖地,将散落各处的颜料和画笔分门别类,摆放得整整齐齐;她换下他那床散发着浓重体味的被褥床单,铺上干净的;她甚至费力地擦洗那扇多年未理的、模糊了外面世界的玻璃窗。
雷漠起初还试图用冷漠和无视来扞卫自己这片“领地”的“主权”,但邢春晓仿佛没有看见他的抗拒,只是专注地、一丝不苟地进行着她的“净化”仪式。她的动作轻柔而高效,没有打扰他的沉思,也没有试图改变他,只是在清理,在整理,在将一种属于外部世界的、朴素的秩序,温柔而坚定地引入这片混乱。
时间在沉默中流逝,窗外天色渐暗。邢春晓打开了带来的一盏便携小台灯,暖黄的光晕驱散了角落的黑暗。她做好了简单的饭菜,摆在刚刚擦干净的矮几上。雷漠最终还是在饥饿的驱使下,走过去,沉默地吃了起来。食物是温热的,味道寻常,却带着一种久违的、属于“人间烟火”的踏实感。
她一直干到很晚。当一切都变得井井有条,画室里弥漫着洗涤剂和食物残留的淡淡清香时,邢春晓并没有离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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